【編者按】
“武漢對話”是澎湃新聞與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聯(lián)合發(fā)起的特別實習項目,由一群身處武漢的學子采訪各個領域的武漢居民,描寫疫情下的武漢眾生百態(tài)。他們之中有普通居民,有作家,有志愿者,有高三學生,有合唱隊,有雷神山醫(yī)院的設計者,也有幼兒園的小朋友……在這場名為“新冠肺炎”的風暴中,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。每一個武漢人的悲歡苦樂,都將成為這段歷史無法抹去的底色。
采訪:曹彥(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2018級研究生)
指導老師:周婷婷 張小蓮
伍楊的一身“行頭”幾乎把整個人都吞了。
臃腫的棉襖外套著白色的防護服,戴著皺起來的藍色防護手套,頭頂是一個半舊棒球帽,只露出染過色的齊肩短發(fā),透明護目鏡下是兩層疊加的口罩。她站在那兒握著手機打電話,聲音費勁地透出來:“您好,我們是那個志愿者聯(lián)盟給您這邊送物資的?!?/p>
伍楊是武漢的普通居民,四十歲,家有老小。疫情蔓延前,她曾去醫(yī)院看病,與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共處一室,相隔一米遠,“太駭人了?!笔潞笏械胶笈?,在毫無意識和防護時,與厄運擦肩而過。
武漢封城后,伍楊加入民間抗疫志愿者聯(lián)盟,貢獻出自己的美容院門店作為物資的臨時倉庫和辦公點,并在后方擔任紛繁瑣碎的行政工作。她自稱女漢子,潑辣,有江城人的韌勁兒,但也忙到崩潰過,晚上做噩夢。
互不相識的志愿者們在同頻的節(jié)奏里處出了特殊的情誼。伍楊想著疫情快點結束,可以和共克時艱的同伴一起吃飯、旅游,不過先要一起抱頭痛哭發(fā)泄一下,因為“真的太累了”。
伍楊的自拍照。 本文均為受訪者供圖
以下是伍楊的口述:
突然一下封城了
我是武漢本地人,在國企上班,副業(yè)經營美容院,我的門店在江漢區(qū)菱角湖萬達,離華南海鮮市場很近。1月初我有點感冒,咳嗽半個月一直沒好,大概五六號我就去了醫(yī)院。我平時都去新華醫(yī)院,(因為)人少,結果發(fā)現(xiàn)當時醫(yī)院里已經有很多人都感冒了,注射室、走廊上到處都是人。
醫(yī)生戴著口罩,問我有沒有去過華南(海鮮市場),我說沒去過,但是工作在附近。醫(yī)生說從我的血象看可能有點病毒感染,他當時堅持讓我做CT。因為我本身有支氣管炎嘛,所以肯定不是那個(病毒感染),我堅信自己狀態(tài)很好,就拒絕了。他說你簽了字才能走,讓我在病歷本上簽字,是我本人拒絕做。后來我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就有點后悔,早曉得當時應該拍一個(CT)的。
當時里面有一個人是“確診”的,中年女性,她就站在我旁邊,也就一米遠,你想想急診室能有多大。我看見旁邊的醫(yī)生手上拿著片子,檢查了一大堆,醫(yī)生直接跟她說你這個確診了,肯定就是的,不要回家了,讓家人給你把東西送過來,你這很嚴重的。我當時就猜想她是不是得了報紙上的肺炎。
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啊,以為是一般的病毒。那時候說不會人傳人,所以我們都沒在意?,F(xiàn)在想想也是蠻駭人,跟她離這么近。我們單位(1月)10號還搞了羽毛球比賽。
后來連續(xù)十天左右我都在忙店里裝修,沒有去關注這個病毒的事情,也沒怎么出去。我們一家本來準備過年出去旅游的,封城的頭一天,我們還在糾結要不要出去,第二天早上突然一下封城了,不讓走了,我們就立馬把票都退了。
這個事情來得太突然了,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。我們就覺得,這個事態(tài)突然一下就嚴重了。
我們小區(qū)現(xiàn)在有兩例(確診/疑似),2月11日還在小區(qū)群發(fā)求助信,兒子確診了,本來可以去火神山,但因為他媽媽還沒有確診,80多歲,很多地方不收,他就放棄了去火神山的機會,在家里陪伴他媽媽,一定要幫他媽媽找到收治住院的渠道,他才安心去治病。因為他知道,如果把他媽一個人丟在家里,可能后面就見不到了。他媽媽暈了兩三次了,社區(qū)也很著急,要排隊,沒辦法,像他這種情況太多了。
“請你把我女朋友踢出群”
1月26日晚上,一個同行知道我比較愛好公益,就把我拉到“武漢抗疫志愿者聯(lián)盟”群里,志愿者聯(lián)盟是武漢廣播電臺(注:武漢市應急廣播電臺、武漢交通廣播)主辦的,有武大的同學會、一些中小企業(yè)領導等。
當時正好群里在招募和分配職務,問“誰的辦公室可以貢獻一下”。當時很多寫字樓都關門了,我(美容院)這棟樓屬于公寓樓,所以我就提出來,我說我那邊沒問題,我的兩個店,一個作為倉儲,一個作為辦公點,我都貢獻出來。
第二天早上我們搞了一個發(fā)布儀式,下午就開始在這邊辦公了。最開始我們志愿者報名才16個人,三天的時間就有200個人了。做公益的人比較同頻,其實大家互相不認識,但是既然走在一起了就互相信任。他們做什么工作的都有,做鎖匠、做建筑、做培訓、做裝修的都有,還有很多公司的老總。年輕人多一些,女性很多,基本都是在武漢生活和工作的人,就是這次封城沒出去的。
很多志愿者為了方便做這個事情,都是獨居,老婆和孩子在另外一個地方。每天回去很累,也只能吃胡蘿卜、下面條,中午就是方便面。
也有瞞著家里人的志愿者。有一個男生通過他女朋友知道我們,他女朋友先進來,可能有點擔心之后就沒怎么出來。然后他跑來找我說,你把我的女朋友從群里踢出去,她不讓我來。我說她太愛你了,擔心你的安危,你要理解她。他說不行,我一定要出來。
我的同伴,我們物資組的一個成員,他說每天洗頭很麻煩,因為這個病毒會附在身上,特別是他們跑出跑進的,有時候懶得戴帽子,真的蠻危險的,也比較馬虎,我就給他剃了頭,就像新聞里的醫(yī)護一樣。
“我是有A照的人,我不開誰開?”
我們這邊的任務,主要是接送醫(yī)護人員上下班、給醫(yī)院送物資。(團隊里)現(xiàn)在跑的車大概有150多輛,運貨的大概有四五十輛,有面包車、有四米二的廂式貨車,各種車型都有,全是個人出,沒有一分錢補貼。
每輛車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車標,貼在車的正前方,警察一般看到都會知道我們是疫情工作者,就不會去(攔)。接單比較多的,我們給他們辦了通行證,在交管備案,就可以允許他武漢三鎮(zhèn)跑。
武漢抗疫志愿者聯(lián)盟的疫情防控車輛拿到中心城區(qū)交通通行證。
我們從機場、高速路口或者是我們的倉庫協(xié)助運轉物資,分發(fā)到各個醫(yī)院。我有個好朋友看到我來(也加入),他來拖貨,很辛苦。從高速路口往倉庫拖,又從倉庫往外拖,一天來回好幾趟,又當司機又當搬運。他早上五點起床出門,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回家,他說他的手都抬不起來,這比上班累多了。我說,“你為什么還要來開?”他說,“我是有A照的人,本來武漢封城司機就很少,我不開誰開?”
基本上武漢所有的醫(yī)院我們全送過(物資)。(一般)由醫(yī)院發(fā)出需求,把情況說明給我們,我們會酌情根據(jù)我們的物資存儲量進行分配,都是量力而為。只要是分下來的任務,缺什么差什么,我們就來查缺補漏。
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跟拍志愿者給四醫(yī)院和兒童醫(yī)院分配物資,醫(yī)生正在簽字確認。
不僅僅是武漢,包括地市,恩施的、黃岡的,只要是有需要的,我們都送了。還有社區(qū)街道,還有一線比方說火神山、雷神山這種現(xiàn)場,包括這次協(xié)助方艙的一些外地醫(yī)療隊,我們都給他們送了生活用品和物資。
2月13日,(武漢)天河機場到了七架飛機,有1600個醫(yī)護人員,從不同的城市過來,飯都沒吃,站在那里冷颼颼的。他們有很多行李,機場的人手不夠,我們就過來幫忙把這些行李運送到貨車上,然后再送到他們相應的酒店,酒店會有志愿者幫忙卸行李。
2月13日,七省市七個醫(yī)療隊1600人次到達武漢支援,三十多位志愿者在天河機場協(xié)助搬運行李。
“那我陪你回家吧”
我們給接送醫(yī)護的車做了改裝,手工用泡沫板把前排和后排隔離開,為了保護他們(司機)的安全。
調度組每天會把醫(yī)護的需求發(fā)到群里,哪個醫(yī)院的誰要到哪個地方去,我就不斷地發(fā)單子,然后司機自愿去接。調度組會在后臺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。
司機每天很早出去,他們不想浪費自己一身的行頭,覺得要多做一點事情,所以他們出去到晚上再回家,基本上一天都在路上。上廁所就得去找公共廁所,脫衣服也很麻煩,又怕臟,所以很多司機也是憋著,有時候開玩笑說“我膀胱要炸了”,很真實的。
護士們很可愛,他們心疼司機那么早(出來)沒吃早餐,就會送牛奶送面包,告訴他是從家里帶出來的,是干凈的,還有送巧克力送糖果的。司機很感動。
我跟司機經常接觸,很多司機都會說——我覺得接醫(yī)護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。他們在路上會交流一些一線的事情,互相緩解,醫(yī)護會講他們穿上防護服拍抖音,會跟司機描述他們是怎么睡覺的,累了以后席地而睡。其實這是互相鼓勵,越聊越輕松。
志愿者接送醫(yī)護人員,司機與醫(yī)護合影。
有一次(有司機)接的是金銀潭傳染科的一個醫(yī)生,他告訴司機不要擔心接醫(yī)護很危險,其實是很安全的,因為他們專門有一個隔離區(qū),洗澡、換衣服,干干凈凈(從醫(yī)院出來)。
司機之間也會相互鼓勵。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候,六點多鐘,他們就會在群里報到——“出發(fā)啦!”互相打個招呼,不太孤單,也就是說大家都出來了,都正在外面服務。有時候有些護士下班下得晚,(接送的司機)說“還沒回去,還在路上”,有人就會說:“那我就陪你回家吧?!边呴_車邊語音聊天?,F(xiàn)在路上車輛很少,聊聊天,他就不會覺得那么(孤單)。
司機和醫(yī)護熟了以后可能會互加微信,提前約好時間,形成一個互動。有一次志愿者說,“我昨天晚上太累了,突然心里不舒服了一下,心慌?!蔽艺f,“實在堅持不了就休息一天,我們這不是上班?!彼f,“那不行叻,我經常接他們那幾個(醫(yī)護),我對線路熟。”
感覺呼吸道都被消毒了
我做行政這塊,負責物資的發(fā)放管理、志愿者的資料收集和報名審核,還有調度、晚上訂單的匯總整理。
伍楊與其他調度組成員正在辦公點開會。
因為公益這一塊,有時候分得沒那么細,用武漢話說,就是“把這個粑粑(注:米粑粑是武漢的一種傳統(tǒng)小食)弄團頭”,把一頓飯做好的意思,哪個地方不夠圓,你就去捏一下就行了。
剛開始(內勤)只有我一個女的,基本上我一個人每天在這里應付。我是屬于女漢子類型的,前期都有點疲憊不堪,這個流程就是讓人應接不暇。
我每天早上大概九點多鐘出門,有時候晚上十點才回來。出門以后就去辦公室,消毒。陸陸續(xù)續(xù)會有志愿者過來領物資,我們會登記和管控。除了接待志愿者,還有一些社區(qū)的、醫(yī)院的、城管的遞交情況說明,申請捐助,所以有時候突然一下會出現(xiàn)很多人。真的是一天打亂仗,一天接待一百多個人,完全不停。
有時碰到中途有貨要來,全部扔在門外,然后我下去把貨拖上來。我們在18樓辦公,倉庫在17樓,都是靠人去搬,推車去拖。一噸貨可能100多箱,三四個人搬,甚至一個人搬,要搬很多趟。有些貨物是到外地的,比方說捐贈給恩施、仙桃的醫(yī)院,我得開車到順豐郵寄點去寄。
武漢抗疫志愿者聯(lián)盟接收日本湖北商會華人華僑龍舟協(xié)會愛心捐贈。
穿防護服會很悶,本來冬天又冷,襖子不穿也不行,把防護服一穿,然后一搬貨,發(fā)一身的汗,又不敢脫,后面(汗)會自己干。
志愿者在搬運物資。
我戴雙層口罩,里面戴一個一次性醫(yī)用口罩,外面戴一個N95,里面那層四個小時換一次,耳朵勒得很疼。防護服脫穿很麻煩,所以說只要你出來,就不要想吃東西,也不要想喝水,也不要想上廁所,全部回家解決。
中午有別人贈送給我們的面包、牛奶、方便面,我們躲在一個房間湊合著弄一下,要不就不吃,能堅持就不吃。一天吃不了什么東西,而且又戴著口罩、穿著防護服。最后累得不想說話,坐著,發(fā)個呆,休息一會兒,然后再回家。
我出去心理壓力也很大,所以我回來進門之前,消毒工作從頭到腳,到鞋底都不放過。防護服那些在樓下脫下,拿個塑料袋裝起來丟到垃圾桶。站在門外噴消毒液,我老公拿著“槍”對著我噴,感覺我的呼吸道都被消毒了。
然后把鞋子和衣服放到陽臺上晾曬,秋衣秋褲雖然穿在里面,但是(由于)心理作用我要把它洗掉,每天換一套。然后洗頭、洗澡、洗臉、洗耳朵、洗手,洗無數(shù)次手。吃飯不跟他們一起吃,睡覺也是自己睡。
我兩個小孩很黏我,每次回家就喊“媽媽,媽媽,回來啦”,(我說)“你們離遠一點,不能親,不能抱,不能碰”,他們就很失望,說“媽媽不喜歡我了”。
“誰都可能是誰的救命稻草”
我從小生活在武漢,一路看著武漢的變化,從小街小巷到高樓大廈。
武漢人很潑辣,愛憎分明。那天我們給青海援助隊送東西,他們說武漢人好熱情,疫情過后一定要來玩一下。我說到時候我給你們做向導,帶你們到處吃喝。
我每天發(fā)(朋友)圈,不是為了宣傳自己,(是)為了把這種正能量帶給那些困在家里的人,讓他們看一下,武漢不是沒救的,不是沒有人管。
那天我去武昌運消毒水,路上我拍了江灘夜景發(fā)到朋友圈,龜山電視塔上面寫著“武漢加油”、“中國加油”,朋友都很驚訝,竟然開燈(光秀)了,沒有人出去還開燈了。我哪一天不發(fā),很多朋友就問你干嘛去了,想看看你在干什么,相當于我們就成了他們的眼睛。
伍楊跑武昌運了一車消毒水。
我們的志愿者平臺起來了以后,很多人關心我們,會捐一些物資給我們志愿者,比方說保健品、水果、蔬菜,還有送藥送艾灸,給我們排濕祛毒。前幾天我發(fā)朋友圈征集掛在胸前的香囊(裝藥粉),立馬有人問我要多少個。很快就做好了,做得很精致,五十個一模一樣,給我們發(fā)快遞過來,一分錢都不要。這個事情真的讓人蠻感動。
這次(抗疫)很多都是靠民間力量。經常(有人)會評論說,“你很勇敢,你很偉大,如果不是有你們這群志愿者,很多人早就崩潰了?!爆F(xiàn)在這個時候,人與人之間,都很無助,很恐慌,誰都(可能)是誰的救命稻草。
疫情過后,如果我們一直堅守在這個崗位,我相信我們會抱在一起哭的。(曹彥/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