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過長江去武漢的少年
2020-04-03 20:03:43 來源: 澎湃新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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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月27日,來武漢的第63天,樓威辰在給求助者買藥的路上,車子爆胎了。送去汽修廠,發(fā)現(xiàn)底盤已變形,需要一次大修。

  這63天里,為了給老弱病殘等困難群體送物資,他的車跑了一萬多公里,幾乎跑遍了武漢所有區(qū)域,平均一天跑三四個區(qū)。

  最近很少收到求助信息了。社區(qū)開始有限放行,市內(nèi)交通在逐步恢復(fù),各行各業(yè)也在陸續(xù)復(fù)工。這意味著,武漢已經(jīng)不太需要他這樣的志愿者了。

  大年初一,25歲的樓威辰獨自驅(qū)車700公里,從老家浙江安吉來到武漢做志愿者,其間把積蓄花完了,還委托中介把老家的房子賣了,只為繼續(xù)救助更多的人。他在武漢挨過餓,失過眠,流過淚,忍過痛,還下過地……“就像一次變形記,體驗了各種民間疾苦”。

  出發(fā)去武漢之前,樓威辰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。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

  “武漢,對不起”

  安吉至今零確診,大年三十,樓威辰跟朋友出來玩,整條街上沒人戴口罩,那時他還不怎么關(guān)注疫情。當晚,他頻繁看到武漢各大醫(yī)院物資告急的消息,開始在網(wǎng)上找口罩,沒找到,凌晨五點才睡著。

  第二天上午11點起床后,樓威辰帶上手機充電線和一床被子,便開車出門了。他在安吉當?shù)氐教幷铱谡?,兩個多小時,跑了十幾家,終于在一家勞保店找到了,他花1400元買了4000個外科口罩,就直接上高速了。

  出發(fā)前,他把手機解鎖密碼、支付密碼和墓志銘發(fā)給了最好的朋友,并發(fā)了一條朋友圈,表示自己要去武漢做志愿者了。

  于是,一路上時不時就有消息彈出來,都是勸他回去的,也有一些質(zhì)疑,叫他不要把病毒帶回來。還有個朋友說,進了湖北之后,車內(nèi)空調(diào)記得打內(nèi)循環(huán)。他一下意識到危險和恐懼。十幾個人連說帶勸,他慢慢打消了留在武漢的念頭,決定把口罩送到就回來。

  他從來沒有開過8個小時的長途。那天下著很大的雨,高速上一路暢通無阻,尤其天黑之后進入湖北境內(nèi),幾乎沒有同向的車。聽著雨刮器的聲音,疲憊和孤獨感更加凸顯,他只能靠音樂和抽煙來提神。他打開廣播,想了解武漢的情況,但大多時候沒信號,只能聽到沙沙聲。

  晚上10點多,他在武昌收費站入口前停了下來。一眼望去,前方一輛車、一個行人都沒有,黑夜中只見樓影幢幢。

  外面還下著小雨。樓威辰摘掉口罩,又抽起了煙,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城。一旦進城,也許很長時間出不來,他考慮了所有可能會面臨的問題:無法回去復(fù)工、沒有收入和住處、家人的擔心、被感染甚至死亡的風(fēng)險……

  過了十幾分鐘,幾支煙抽完,樓威辰還是決定進城。

  1月25日晚上,樓威辰進城后就看到這個路牌通告,再度加深了他對封城的認知。

  他先聯(lián)系了武漢科技大學(xué)附屬醫(yī)院,說要捐贈口罩,想當志愿者,對方說醫(yī)院不招志愿者,可以找紅十字會。他又聯(lián)系了武漢市紅十字會(以下簡稱“紅會”),接電話的人一直在咳嗽,讓他恍然生出一種末世感,“連堅守一線的人也被感染了?”他更想進去了,“武漢越危險,說明它越需要人。”

  11點多,抵達紅會辦公樓。一樓放著很多物資,有幾個人走來走去。辦好捐贈手續(xù),樓威辰大概說了下自己的經(jīng)歷,很快被圍觀起來,大晚上有個人從那么遠的地方趕過來,大家都很驚訝,說這是大愛。

  1月底,武漢市紅十字會在接收捐贈物資。

  他們找了個空辦公室,讓他先休息。隔壁是接電話的話務(wù)組,24小時三班倒,電話鈴聲、嘈雜聲徹夜不停。他躺在沙發(fā)上,凌晨三點多才睡著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,他被分配到物資組搬貨,干了大半天,宣傳組的負責人偶然得知他原來做文案工作,便讓他去了宣傳組。

  在宣傳組的半個月,樓威辰親歷了每一條針對武漢紅會的質(zhì)疑和謠言,“我們本來是個宣傳組,后面變成一個辟謠組”。很多時候,他感到委屈又憤懣。

  其中,山東壽光捐贈的350噸蔬菜低價售賣一事影響最大。樓威辰說,這其實是一個烏龍事件,紅會確實從頭到尾沒有參與,事先也毫不知情。當時紅會發(fā)了一則辟謠申明,仍有很多網(wǎng)友不相信,說“你們都拿去賣了,居然還說沒收到這批菜?”后來武漢市商務(wù)局回應(yīng)稱,外地捐贈蔬菜的銷售收入集中上繳市財政,作為防疫資金。

  至于早期物資分發(fā)效率低的問題,樓威辰認為,這不能都怪責于武漢紅會,因其只負責中轉(zhuǎn)物資和登記收發(fā)情況,醫(yī)院領(lǐng)物資必須要有衛(wèi)健委或防疫指揮部審批的函,如果有函,就算醫(yī)院沒車,他們也可以送過去?!皬奈业谝惶靵砭椭?,他們確實沒有權(quán)利發(fā)物資?!?/p>

  當時,武漢紅會辦公樓只能暫時存放少量物資,大量捐贈物資必須集中轉(zhuǎn)運到國博A館臨時倉庫。2月1日,央視記者探訪國博A館時受到保安阻攔,交涉過程中直播被切斷,現(xiàn)場未見紅會人員。樓威辰稱,該倉庫實際上是防疫指揮部在管理,此事曝光后,物資捐贈工作便由防疫指揮部接管了。

2月2日,武漢街頭。

  2月8日,他送一個紅會志愿者去武漢市中心醫(yī)院,給李文亮醫(yī)生獻花。他在醫(yī)院門口看到幾輛殯儀館的車,門診大門前堆滿了花束,連院外圍欄也放了一排鮮花在地上,每束花都有一個小紙條,寄托著同一種情緒。

  當天晚上,他輾轉(zhuǎn)難眠,覺得自己雖然在當志愿者,但并沒有為武漢做出多大貢獻,在紅會也曾被人質(zhì)疑“不干實事”。這一系列因素,讓他決定去做實實在在的救助工作。

  2月8日,從武漢市中心醫(yī)院回來的樓威辰陷入愧疚中。

  “我和希望都會出現(xiàn)”

  秀秀家是樓威辰救助的第一個新冠肺炎患者家庭。

  1月20日,秀秀父親開始發(fā)燒咳嗽,27日凌晨被120緊急送去武鋼二醫(yī)院,但當時醫(yī)院無法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,患者轉(zhuǎn)院也很難。在排隊做核酸檢測的期間,秀秀想把父親帶回家隔離,以免在醫(yī)院交叉感染,醫(yī)生也同意了。她都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好車,在醫(yī)院門口等了許久,最終還是看著父親被帶回病房。

  之后,母親、秀秀和弟弟相繼查出肺部感染。2月8日下午,秀秀姐弟陪母親去醫(yī)院輸液,母親病得“很難受”,拜托醫(yī)生打一針讓她離開。秀秀勸她說,爸爸也在堅強地活著,你也一定要堅強。她至今沒有告訴母親,父親在當天上午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

  2月10日,母親終于被收治入院,醫(yī)生當天下達了病危通知書,進了ICU。在家隔離的秀秀發(fā)著高燒,胸悶乏力,無法下床。那兩天,是秀秀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。

  11日中午,樓威辰得知秀秀家的情況后,立刻買了兩盒飯送過去,因為是外地號,他打了四個電話,秀秀都沒接。樓威辰又問到秀秀弟弟的電話,才聯(lián)系上他們。

  弟弟把飯拿上來后,發(fā)現(xiàn)還有一張寫給秀秀的小紙條:“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,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。堅持住,照顧好弟弟,你們母親所需的蛋白粉已在打聽。當無法堅持的時候,請拔打158****5998,我和希望都會出現(xiàn)。”

2月11日,秀秀與樓威辰的短信對話。

  當時秀秀幾乎快放棄自己了,對住院已不抱希望。小紙條給了她一點力量,就像在一片黑暗中,“有一束光照進來”。

  送完午飯,他又跑了一下午,買到蛋白粉、84消毒液、酒精、阿膠等物資,還打包了兩盒炒飯,送去給他們?;氐阶√幰呀?jīng)晚上九點多了,他才吃上當天的第一頓飯,一碗泡面。

樓威辰給秀秀弟弟寫的小紙條,鼓勵他堅強獨立。

  12日,秀秀住進市第一醫(yī)院,弟弟被送去隔離酒店。一家三口在三個地方,樓威辰三邊都送,給秀秀送生活用品,給她弟弟送食物,給她母親送藥,前后跑了大概10次。

  秀秀一開始有些不理解,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好的人,便問他,你是不是可憐我?

  這個問題讓樓威辰意識到,秀秀內(nèi)心對救助可能有一些抵觸,于是他講了自己的身世:從小父母離異,跟著父親和爺爺奶奶一起長大,父親在他16歲時猝然離世,爺爺也在四年前因病去世,只剩下他和奶奶。

  “我想讓她明白,我并不是在可憐誰,不是高高在上地施舍,我們是同一種人,在救你的同時,其實也是在彌補自己當年一個遺憾?!睒峭秸f,他希望消除那層因陌生而導(dǎo)致的隔閡,讓救助者能夠信任他。

  2月26日,秀秀得知第二天是護士姐姐的生日,護士姐姐來自南京援鄂醫(yī)療隊,只大她兩歲,對她照顧有加。秀秀想給這個生日應(yīng)有的儀式感,問樓威辰能否幫忙弄到一個小蛋糕,他一口答應(yīng)了。

  其實那個時候,蛋糕是稀缺品。剛好樓威辰之前救助過一個開蛋糕店的人,詢問對方后,第二天他開了一個多小時車程去對方老家,把人接回市區(qū)的店里,做了一個精巧的蛋糕,再把人送回去。

  樓威辰說他愿意這么折騰,不是因為她們真的很需要這個東西,而是想給這些困境中的人一個心理安慰:外面的世界還在正常運轉(zhuǎn)。

  黑暗中的光

  2月28日晚上10點多,樓威辰收到一項特殊的求助。一個獨居盲人張磊(化名)因電磁爐燒壞導(dǎo)致跳閘停電,無法做飯,打電話給社區(qū),社區(qū)說暫時沒法安排電工,只好通過朋友在網(wǎng)上求助。

  盲人,餓肚子,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,讓樓威辰覺得情況“很嚴重”。他立即帶上僅有的面條趕過去,車速一度開到151km/h。

  小區(qū)不讓車進,樓威辰把車停在外面,走了15分鐘才找到地方,那是一家盲人按摩店。敲門后,他看見張磊攥著鑰匙把玻璃門打開,覺得很神奇,進門后第一句就問:“您不是盲人?”更神奇的是,“問他電表在哪里,他居然給我指了一下?!?/p>

  樓威辰此前沒有接觸過盲人,無法想象,一個盲人在疫情期間怎么度過。他檢查后發(fā)現(xiàn)并沒有停電,只是跳閘了,但電閘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,張磊夠不著,盡管他知道是跳閘的問題,但就是解決不了。

  樓威辰搬了一張桌子爬上去,打開電閘,黑暗的屋子里又恢復(fù)了光亮。不會做飯的他想給張磊煮碗面,張磊說不餓,下午吃過東西了。

  救助盲人那晚,樓威辰寫道:“別害怕黑暗,光會以151km/h的速度到達?!?/font>

  樓威辰走出小區(qū)后迷了路,繞了近20分鐘才回到停車點,卻收到張磊的卷簾門卡住的消息,他又返回,把卷簾門修好才走,回到住處已凌晨一點多。

  之后,樓威辰給張磊送去一個新的電磁爐、一袋米和一些菜。

  3月中旬,他的志愿者團隊進行電話回訪后,又給張磊送了口罩、酒精、油和菜。張磊很感激,說疫情結(jié)束后,免費給這些志愿者按摩。

  3月中旬,從來沒下過地的樓威辰與其他志愿者一起去郊區(qū)農(nóng)場摘菜,連去了6天,摘了6000份左右蔬菜,送給十幾個社區(qū)的貧困人口。

  另一個故事也和“光”有關(guān)。

  一個做建材生意的中年男子年底去黃岡結(jié)賬,因封城困在當?shù)?,錢也沒要到。他在旅館里滯留了一個月,十分想念在武漢的妻兒,于是辦理了返鄉(xiāng)證明,在2月23日這一天,騎著共享單車出發(fā)了。

  他沿著國道騎行,用了半天時間到達兩地交界處,由于共享單車不能跨市,交警扣留了單車。他沒有停下來,繼續(xù)往前走,從正午走到黑夜,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的田野,無數(shù)的車輛也經(jīng)過他,但沒有人敢在疫情里向陌生人伸出手。

  后來,他在微博上看到樓威辰發(fā)的救助信息,添加了樓的微信,說實在走不動了。由于當時手上還有其他救助任務(wù),樓威辰便讓他在原地等待。那一刻,支撐他走到現(xiàn)在的那口氣終于卸下來,雙腿再也邁不動了。

  約三小時后,樓威辰忙完就趕去了他發(fā)的定位點,位置很偏遠。送他回家的一個小時里,樓威辰理解了男子披星戴月的來龍去脈。汽車在星光下駛過大橋,男子一字一頓地說:“不論發(fā)生什么事,只要家人在一起,就好?!?/p>

  讓樓威辰感觸最深的故事,發(fā)生在兩天后的一個雨夜。

  2月25日,樓威辰奔忙12個小時,給孤寡老人送食物,給隔離人員送日用品,還領(lǐng)了一批免費的蔬菜大米,準備第二天繼續(xù)分發(fā)給困難群體。睡前聽說又到了一車免費菜,盡管很疲憊,他還是從被窩里爬起來,出門了。

  那晚武漢大雨,樓威辰10點多回到住處,在小區(qū)門前看到一個外賣小哥推著電瓶車在街上走,沒穿雨衣,全身都淋濕了。他停車詢問,小哥說車沒電了,還有三單沒送。

  “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吧?!睒峭阶屗央娖寇囃T诟浇缓笊宪?,幫他送完剩下的單子,再送他回十公里外的住處。

淋雨的外賣小哥和他沒電的電瓶車。

  路上,他問小哥:“如果沒有遇到我,你打算怎么辦?”小哥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,“先把單子全部送完,然后找個屋檐底蹲一晚上,等天亮?!?/p>

  蹲一晚上。他被這句話刺痛了。

  送小哥回家后,他坐在車上抽煙,內(nèi)心翻涌。他來武漢,最差的住宿條件不過是睡在車上,無法想象在這么冷的雨夜,一個人渾身濕透,蹲在屋檐底下,不能合眼,要如何一分一秒地度過那個寒夜。

  “就覺得,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間疾苦?”當夜,他凌晨一點多回到住處,久久不能入眠。

  疫區(qū)眾生相

  在樓威辰看來,淋雨的外賣小哥是一個善良的人。小哥說,他看不起那些疫情期間高價收費的人,他從不額外收費,遇到困難人員則分文不收。那晚送他回家后,小哥還拿出家里的兩筐蔬菜,讓樓威辰捐給有需要的人。

  “那一刻我蠻感動的……對于一個在底層生活的人來說,兩筐蔬菜可能就是他的全部了?!睒峭秸f。

  有一次樓威辰去醫(yī)院幫人買藥,排在他前面的也是一個外賣小哥,他跑腿幫顧客買藥,刷自己的醫(yī)???,以此來套現(xiàn)。當時后面還有很多人排隊,收費員跟他說,刷醫(yī)??ㄗ叱绦蚝苈?,要不付現(xiàn)金吧。他說錢包掉了,只能刷醫(yī)???。

  每天在疫區(qū)見識各色人物,樓威辰慢慢看出:疫情會把所有事物都放大,包括人性。

  面對無償?shù)木戎蟛糠秩藭膽迅屑?,也有人會得寸進尺地“索取”。

  他給一個老人先后送了三次物資,包括一千多元的藥、一千多元的糧食肉菜,“至少保證他一個月不用愁”。但老人還是隔三差五打來電話,說缺這個缺那個。

  有一次老人說想吃饅頭,樓威辰當時手頭有事,聯(lián)系了另一個志愿者過去,拎了很多食物,還塞給他一個500元的紅包。臨走時,老人問志愿者能不能再買一個自嗨鍋回來。

  樓威辰覺得很奇怪,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竟然知道自嗨鍋。后來他們了解到,老人是北京人,有一定的文化水平,兒子是警察,孫子是高鐵工作人員,但都不在他身邊。以居住環(huán)境來看,生活條件也不差。

  后來,老人每天打電話給所有跟他聯(lián)系過的志愿者,說需要什么物資。而當他們定期回訪其他求助者時,大部分人都會說,不需要幫助了,謝謝你們。樓威辰漸漸覺得老人自私貪婪,就不再接電話了。

  在救助過程中,樓威辰也受到過傷害和打擊。

  2月16日,他接了一個單,第二天送人從武昌回黃陂,有個黃陂的女孩看到后微博私信問他,返程時能否順路帶她回武昌復(fù)工,他把自己的微信號發(fā)給女孩,但直到第二天將近晚上七點女孩才加他微信,此時他已從黃陂回到江岸區(qū),正在吃飯。飯沒吃幾口,又開一個多小時車,趕去黃陂接她。

  結(jié)果到了家門口,女孩說家人不同意她回武昌,可以支付他一定的費用。樓威辰拒絕了。他拖著疲憊的身軀,空車原路返回,回來后接著吃剩下的半碗飯。

  “你沒跟家里溝通好,沒確定好,你就向外發(fā)出求助。”樓威辰覺得,這是一種罔顧志愿者心血、占用社會資源的行為。

  女孩最后跟他道歉,他說,“沒關(guān)系,等你跟家里溝通好之后,再向我求助,我還是會來幫你?!?/p>

  更讓他難受的是那些質(zhì)疑的聲音。

  “你能干什么?你在那兒不是給人添亂嗎?”

  “閑啊,吃多了啊,又不是醫(yī)生,當你是救世主?。俊?/p>

  “做什么志愿者,滾出武漢,浪費醫(yī)用資源。”

  這些質(zhì)疑和指責,來自身邊親友、陌生網(wǎng)友,甚至武漢當?shù)厝恕?/p>

  “武漢不是我的家鄉(xiāng)啊,我從來沒有來過湖北啊,我是一個從浙江跑過來幫助你們的人啊,我不需要你們的回報,不需要你們的褒獎,不需要任何的名分,但能不能不要來質(zhì)疑我?”樓威辰感到心塞。

  2月13日,他去醫(yī)院給秀秀母親送免疫球蛋白。因為要走進呼吸內(nèi)科里面,別人捐了一套防護服給他穿。當天他把相關(guān)照片發(fā)到網(wǎng)上,有人說,志愿者送個東西還要穿防護服,很浪費。

2月13日,樓威辰給秀秀母親送免疫球蛋白。

  那是他第一套防護服,沒舍得丟,一直放在后備廂里。之后他再去醫(yī)院給病人送藥送食物,都只戴個口罩。直到一個央視直播節(jié)目委托他給隔離病區(qū)的一線護士送花,他才把后備廂那套防護服拿出來穿。至今只穿了這兩次。

  失去的和得到的

  來武漢時,樓威辰帶了一床被子,本打算一直睡在車上,節(jié)約開支。沒想到先后有兩位志愿者朋友收留他,后來又有個房屋租賃公司給他提供免費住宿。

  但這兩個多月,他幾乎沒休息過一天,尤其救助以來,每天在外面跑十幾個小時,緊張,忙碌,心理壓力,加上本身有點神經(jīng)衰弱,所以常常失眠,要吃安眠藥。

  失眠時,他會想起那些被救助者的臉,還有那些沒能去救助的人,無力感和緊迫感如影隨形,連做夢都在救助。

  為了幫到更多人,他在網(wǎng)上公開了微信號。有次睡前忘了靜音,凌晨兩點多鐘,來了一條添加好友的信息,他瞬間醒了,以為是求助者,結(jié)果對方是來給他加油的。

樓威辰在網(wǎng)上公開聯(lián)系方式,以便收到更多求助信息。

  他經(jīng)常餓肚子,一天只吃一頓,往往是一碗泡面。有次忙了一天沒吃東西,餓到手發(fā)抖,回來后,他吃了兩口泡面就吐了。還有一次超過30個小時沒進食,前一天中午吃完飯,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吃上一碗泡面。

樓威辰經(jīng)常一天只吃一碗泡面。

  別人勸他好好吃飯,他說吃泡面是為了省時間。其實是為了省錢。來時身上有2萬多元存款,很多物資都是他自己掏錢買的,因此一度負債。3月初,黃曉明團隊給他捐助2萬元,他又全都用在救助上。

  老鄉(xiāng)捐給他個人的自熱米飯、口罩和手套,他也全部拿去發(fā)給別人。他說,令他記憶深刻的不是一天只吃一碗泡面,而是偶爾從別人手里收到的小面包、肉包子。

樓威辰和同伴在路邊吃飯。

  他在武漢哭過一次。

  那天,他答應(yīng)給兩個女學(xué)生送食物和一口鍋。她們在武漢上大學(xué),寒假留下來打工,被疫情困住,家庭條件一般,求助時基本彈盡糧絕了。下午4點,他收到消息說有個公益組織那里可以領(lǐng)免費蔬菜,他過去等了半個多小時,才得知他們只對接社區(qū)和醫(yī)院,不對個人發(fā)放。他說他是一名志愿者,專門給貧困人口送物資,能不能領(lǐng)一點菜,說著說著“就變成求人家了”。

  前后花了一個多小時,還是無果。打開手機一看,五點多了,超市已關(guān)門,想買菜也買不到了。那一刻,他突然就崩潰了,眼淚涌出來。一直責怪自己,收到一個錯誤訊息,導(dǎo)致兩個女孩餓肚子。

  接著,他趕緊去了武漢紅會,憑著一張熟臉,蹭了一個盒飯,“還很不要臉地偷偷多領(lǐng)了一盒米飯”,給女孩們送過去。女孩們不知道,他也餓了一天肚子,連泡面都沒吃。

  2月底,他吃到了來武漢的第一頓熱飯。一個志愿者朋友邀請他去家里做客,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“家”,有客廳,有沙發(fā),有廚房,還有個會做飯的媽媽。當他坐上餐桌、拿起筷子的時候,忽然覺得好陌生,原來吃飯是這樣子的,他都快忘記了。

  因無法回去復(fù)工,樓威辰把工作也丟了。他在武漢已花了七八萬,一半是借的錢,每月還要還房貸。為了繼續(xù)救助,3月21日,他委托中介把老家的房子賣了。

  很多人勸他為自己考慮一下,他總是想,錢沒了可以再賺,但“我不去給他們送菜,可能真的會有人餓死”。

2月28日,樓威辰救助的其中一個貧困戶。

  他曾救助過一個孤寡老人,住在一個廢品站后側(cè)的筒子樓里,四周都是矮平房,道路坑坑洼洼,樓內(nèi)昏暗無光,沒有門牌號。老奶奶家里只剩一點面條,冰箱是空的,什么都沒有。由于語言障礙,他放下物資,沒有過多交流,走了幾步回頭看,奶奶站在樓梯柺角處揮手,眼里閃著淚光。

樓威辰給獨居老奶奶送物資。

  剛開始只有他一個人,信息不通暢,效率也不高,每天救助的人很有限。后來他召集了二十幾人成立了團隊,有幾個救助過的人也成了他的志愿者,他們主要負責在線上核實信息、安排流程等,線下還是他一個人跑,一戶一戶地送。

  在他賣房的同一天,他發(fā)布了兩張海報,想要擴大救助范圍和團隊規(guī)模,覆蓋整個武漢的貧困社區(qū)。盡管居民的出行和采購都不再成問題了,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。

樓威辰在超市采購物資,常常一天就要花掉兩三千元。

  在4月8日武漢解封之前,他們還要做三件事:給即將出國援助的醫(yī)護人員捐贈高規(guī)格口罩;給一個貧困社區(qū)的3000多戶送物資;給30戶自閉兒童家庭送米面肉菜和一個娃娃,并附上一張小紙條。

  為出城做準備,樓威辰去做了核酸檢測和抗體IgG/IgM檢測。這兩個多月,他出入無數(shù)單元樓,多次進出醫(yī)院,載過新冠患者,接觸過疑似病例,救助過流浪貓狗,也曾感冒咳嗽,寫下六百字“身后事”。

  幸好,結(jié)果是雙陰性。他答應(yīng)過奶奶,一定會平安回來。(記者 張小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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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糾錯】 責任編輯: 王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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